我的流浪人生,从瑞典开始 | 童言专栏
编者按:
我一直有意回避写大学毕业后的经历,无论可告人的还是不可告人的。直到有一次和朋友聊起,她说:“你过的才叫青春啊!”想想也是,鲁莽,任性,自我,但同时对世界好奇,奋不顾身去闯荡,不就是青春的定义吗?
那就,先把可告人的写出来吧。
01
2006年8月16日傍晚五点三十分,我终于到达目的地,瑞典Arlanda机场。
从午夜香港出发,到巴黎等转机,我整整24小时未眠。可我一点也不困。24岁,第一次踏上国际航班,背包暗格里的护照,还带着新鲜印刷墨香。
海关官员向我招了招手。我走上前,小心翼翼呈上签证。官员核对了信息,又翻了翻后面基本空白的页数,
“啪!”
印戳一落,一年居留许可,正式生效!
一出到达大厅,我就和中介安排的接机女孩接上头。简单自我介绍后,女孩领着我走去机场门外的车站。乌普萨拉(Uppsala)离机场还有快一小时距离,乘专线巴士可以直达。我们等了一会,车就来了。
虽已是瑞典夏末,太阳到7点还没打算下班。那天刚下了一场雨,云像棉花糖一样,丝丝缕缕撕出一片蓝天。那片天蓝得真透彻,就像刚洗过的衬衫,随风晾在阳光下。因为没有任何楼宇掩盖,车外是一览无遗的绿地。公路从中蜿蜒,仿佛再开一会儿,就要到地平线了。
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想起还在北京的培训生同事,还有贾莹,和带我走过店的理货大姐们。这个点,北京凌晨了,他们可能有些还在超市督促堆头。我很想给他们打电话,描述我眼前的北欧风景。可又觉得内疚,就像自己是一个逃兵。为什么不能忍下去呢?只需熬几年,就能像他们,像身边同学,升级加薪。也如母亲所愿,好好供个房子,嫁个人。但我却撒手一推,走了。是太懦弱,还是太勇敢?
到了乌普萨拉市中心,我们还要倒一趟车才到住处。我略略扫了扫这个叫“皇后街”的广场,圆周上都是欧式建筑物。商店橱窗都关闭了,只有几个行人与流浪汉,还有零星几只鸽子,在碎石路缝隙中觅食。
一个可以用“魁梧”来形容的中年女人,已经在车站等着了。这是房东,女孩说,叫Monika。Monika有瑞典人标志的金发碧眼,但五官看起来并非那种棱角尖尖细细,刀光剑影。她的笑有点笨拙,嘴巴一咧到底,还得意指着自己T恤图案说:“看,这是来自你们国家的,dragon!”
女孩走后,Monika给我介绍她的房子。不大,100平米上下,宜家风浓郁,屋内弥漫着水果味蜡烛香气。属于我的卧室,点着两盏小台灯。睡前拉下灯光时,我看到窗上,绣满了点点繁星。
第二天醒来,我提议去市中心逛逛,顺便找学校位置。Monika说她没事做,自告奋勇当我的导游。
创立于1477年的乌普萨拉大学(Uppsala universitet),是北欧最古老的学府。其最出名的乌普萨拉大教堂 (Uppsala domkyrka), 是斯堪的纳维亚最大的教堂建筑。大学出了许多世界殿堂级人物,如提出“摄氏度”的天文学家摄尔维斯 (Anders Celsius),还有植物学家,生物学家和医生卡尔·冯·林奈 (Carl von Linné)。
因为是大学城,Monika一路指给我看各个院系:经济学,法律,生物。最后,我们在一个叫“旧广场” (Gamla torget)的地方,找到一个入口,门牌上写着 Institutionen för freds- och konfliktforskning (和平与冲突研究)。或许正值假期,门还缩着。我摸了摸牌子上的白底红字,就像当年收到北外录取通知书一样期待。
探路回来后,Mronika特意花半小时,教会我如何用洗衣房。洗衣服这种私人日常,在瑞典属于公共行为。大部分住宅楼都按住户人数配置洗衣房,里面洗衣烘干熨烫,一应俱全。但洗衣服不能随心所欲,要提前登记。星期几几点到几点,每家每户写清楚。Monika还叮嘱我道,用完要记得打扫,以方便其他住户使用。
我的时差还没倒过来,晚上八点就犯困。我到客厅和Monika说晚安,却发现她已铺好床铺,准备在沙发上过夜。我突然想起早上,Monika的床铺也放在客厅。屋里不是还有另外一间空房吗,为什么Monika不住?
02
我到达的第二天下午,接我的女孩再次出现在Monika家。这次大包小包地跟在她后面的,是一个中国男孩。
男孩叫小赵,会说瑞典语。一打听,原是北外校友!经历也与我相似,工作一年后辞职来深造。他说那时在旅行社工作,带的都是瑞典来的农民。太没劲了,还是喜欢生物,所以干脆来瑞典,从大一读起。“既然走上这条路,就要彻底!” 他说。
小赵就是Monika的另一位房客。知道小赵会说瑞典语,Monika像碰到老乡,整天和小赵唠家常。关于Monika的一些事情,我都是从他那儿听来。原来Monika患有某种疾病,算不上低能儿,但读书比别人慢,长大后也没有固定工作。幸好是在瑞典,从摇篮到坟墓,享受各种补贴。加上她父母留给她的这套房子,出租掉两个房间,一个月净赚一万瑞典克朗(相当于一万人民币)。
“怪不得她宁愿每晚当(客)厅长呢!”我说。
“对啊,这种国家就会养出吃福利的懒人。”小赵说。
我点点头,很是感慨。还在雀巢时,方主任为了让促销员开会准时,规定迟到者自罚50块。那些北漂女孩们,每月刨去衣食住行,口袋就没剩多少,还要时常担心被罚钱。而在地球的另一边,Monika在家躺着,收入自动滑进银行。真开眼界了!
我们用中文讨论,但为了避嫌,只在厨房吃饭时聊。小赵炒了个肉菜。他厨艺比我好多了,每次做饭香得能把Monika引进来瞧瞧。但那肉切得比柳条还细,还不能天天吃。瑞典物价多贵啊!五花肉一公斤60克朗,上等里脊肉还一公斤164克朗呢!而且这边可不像国内,火锅羊肉串,随叫随有。我们俩只好靠臆想八大菜系来安慰自己。一天早晨,小赵又欢喜又惆怅地和我说,他梦见Monika的冰柜里,放了一整个猪头肉。他急着过去拿,快到手了,却醒了。
“要是那不是梦,该多好啊。”
幸好,没多久就开学了。油水不足,还有墨水来补救。
我学的和平与研究冲突,是国际关系的分支,主要分析战争发生原因及后果。学位分四个小学期完成,除了第一学期的概论和最后写论文,剩下为自由选课。我选了犹太人大屠杀历史和外交决策分析。
班上二十来个同学很多元,瑞典,英国,德国,美国,加拿大,还有来自非洲的塞内加尔。亚洲面孔,则只有我和一个日本女孩。课不多,一星期就三四节。但阅读任务很重,一周阅读一本专业书,并完成一篇5000字的英文论文。要是需要准备小组presentation,同学间会碰个面,或者一起喝杯咖啡。但大部分时间,大家各自各精彩,和我习惯的“以班级为单位”概念相去甚远。
重返校园真好!每天生活就是为了学习,总有新知识在充盈。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曾在其国家的政府部门实习过,而且饱读国际关系经典,分析问题专业得像政治评论员。我只有听的份,只有讨论到中国,才勉强插上话。真后悔本科时没下功夫,所以现在趁着还有机会,一放学就到专属我们系的图书馆查资料。那是以一名瑞典外交官命名的图书馆(Dag Hammarskjöld Library)。我最喜欢里面的阁楼层,可以光脚到处行走,或在沙发上看书,或低声交谈。我可以泡上一整天!
但开学不到一个月,我发现了一个问题——Monika家有点远。虽说来回大概40分钟,可瑞典坐车不方便,车票也不便宜。几经打听,刚好一个朋友要让出自己在学生公寓里的房间。那儿离市中心步行距离,租金也比Monika这儿便宜。我恨不得马上般,但拿到房间前,
还需要一个条件——转学生俱乐部。
摄影:林晋
学生俱乐部 (student nations),乌普萨拉历史最悠久的特色传统,几乎与大学同龄。Nation前身就像我们的同乡会,给来自不同省份学生聚会联谊,所以nation都以瑞典各省名称命名。例如Gotlands nation,就是指瑞典的哥德兰岛。经过几百年变化,nation不再局限于老乡,所有在读学生都可以成为会员。他们还发展出自己的餐厅,酒吧,有些还管理一大批宿舍,只有会员才有资格申请。我本加入了以开趴出名的nation。为了房子,我转投阵营。
手续花了不到两星期就搞定,房间随时可入住。我却又掉进雀巢辞职的怪圈。人家小赵住在Monika那儿,不也挺好的嘛。我为什么非要折腾呢?就在我前后犹豫时,发生了一件小意外。
03
九月,乌普萨拉一年一度的文化之夜 (kulturnatten),是各国学生展现各自国家文化的全城狂欢。中国学生会也组织了,几个会国画和功夫的留学生,当场献艺。我带了傣族舞服装,也自荐表演了舞蹈。表演结束后,学生会主席请吃饭,慰劳我们几个“演员”。
那晚大家都像过年一样开心,在中餐馆吃了泰式自助餐,又去超市买来啤酒一起喝。说是啤酒,酒精度都在3.5%以下,(为了减少酗酒,高酒精度饮品必须到特定商店和在特定时间购买)。 我自诩受过燕京的良好教育,这白开水一样的瑞典啤酒,放开肚皮喝也没关系。大家越喝越高,人也越聚越多。有的甚至还回宿舍,把珍藏私货都拿来分享了。一直欢到快12点,眼看快赶不上末班车回家了,我才和一位同路的朋友,匆匆跑去车站。
车厢都是嗨完赶着回家的年轻人,酒气嗝此起彼伏。也有几个灰头灰脸,浑身尿骚味的流浪汉,醉醺醺倒在角落。末班车司机见怪不怪了,按了按喇叭就驾着臃肿的车子出发了。
路,平坦而笔直。我的胃,因为装了许多2.8%和一些14%,车身一点震动都引得体内翻滚波浪。我想找点新鲜空气,但车窗都闭得严严实实,准备对抗严冬。我只好拼了命地咽唾沫,努力平伏胃里的涌动。不管用,液体与食物越随车往前,越搅拌充分,我已隐隐觉出风起云涌。“再坚持一会!”我往死里咬住自己嘴唇。一站,两站.......感觉像过了无数个小时,汽车终于蜗牛般爬入第三站。
我纵身扑出车外。
奇怪,我的意识,像拿着放大镜一样清晰。我知道自己吐了,不止一次。知道朋友站在我身边,束手无措——我像死了的水母一样摊在地上,大脑完全对手脚失去控制。一会儿,我听到一辆车停下来了,走下一男一女,和我朋友用瑞典语交谈(谢天谢地,朋友会说瑞典语)。然后,陌生男人的气息靠近,把我整个抱起来,塞进后座。我很想喊起来:喂,我的胸罩开了,谁快帮我扣一下!可我的嘴巴酥酥麻麻的,什么也喊不出来。世界在旋转,我歪歪扭扭跌入梦乡。
我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,衣服裤子原封不动,连胸罩都保持在开放状态。小赵笑哈哈地跑来我房间,Monika跟在后面,说:“ Drunk woman!” 而我半夜烂醉街头的故事,也传遍了中国留学生圈子。刚开始还觉得丢人,后来一想,嘿,等我以后有了孩子,可是炫耀的资本!
不过搬家的心铁定了!以后要是喝多了,扶着走都能到家,谁还要受末班车的折腾!
搬家那天,我找来班上一位芬兰同学帮忙。他有车,每个月自驾往返芬兰与瑞典。也长得壮,几下就把我的家当从Monika家二楼搬下来,又扛上公寓楼四层。
我取出还没热乎的钥匙,打开了“新家”的门。行李还没拆,随意倒在各处。我盘腿坐在地上,没说话,也没开灯,独自与空间面对面。
这栋公寓是全乌普萨拉最旧最便宜的。那些条件好的,一层只住六人。这里一层起码三十个单间,还得共用洗浴间和厨房(当然还有洗衣房)。房间里的木门木桌,纹理因失去油漆保护,全裸露在外,摸上去像是老人的手。
可我真不介意,甚至,欢喜。来瑞典这些时候,直到这一刻,我才觉得真正过上留学生的生活。Monika那儿安逸,但毕竟是别人的家,多少有些不自在。而十年住校,我一直盼望有属于自己的空间。
我打电话通知母亲搬家了,醉酒的事,当然只字未提。我也在MSN博客上更新近况,然后看到贾莹过来留言:
“感觉你比以前快乐了。坚持走自己选择的路。我也步你后尘,辞职啦!”
04
搬进新宿舍的第35分钟,我认识了Jane。
Jane本名叫Jevgenija。因为知道不会俄语的人都绕不过来舌头,所以逢人只介绍简易版。她也只介绍自己为俄罗斯人,再追问下去,才说是来自拉脱维亚——我很记得这个波罗的海小国,高中历史学过,讲东欧剧变时。为了应付考试,我当时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去记。那时想,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名称有任何瓜葛。现在,竟还真碰到一个拉脱维亚人!
我是在厨房里认识Jane的。她不仅热心帮我找到属于我的那格储物柜,还帮我从冰箱里清理出,上一个留学生留下的食物。我被她的热情感动了。初次见面,她能笑得像AK-47般哒哒哒哒,尽显身上战斗民族血统的豪迈。我就喜欢豪迈的人,所以,当她邀请我第二天晚上一起上Salsa课时,我想都没想,就爽快答应了。
Jane住在我隔壁的隔壁,我411,她413。穿戴好了,我就去找她。
敲门。
“门没锁,进来吧。”Jane从里面嚷道。
我进去,看见Jane还在忙。先用风筒吹干海一样的黑头发,然后用卷发器把发尾卷好。再对着镜子,画眉毛。她的眉毛真好看,精心修剪后如用小狼毫描过一般,眉峰处则突起恰到好处的媚。她的眼睛也很好看,桂圆般圆碌碌,配上沾过睫毛液的浓密睫毛,即成聚焦之处。
“好啦!”她说,最后给自己喷点香水,“走吧!”
我迟疑了。
Jane的装束和我一样,仔裤衬衫运动鞋背包。但她身上,却透着宜人的成熟。我偷偷瞄了瞄镜子,只见自己眉毛平淡而散乱,嘴唇干燥而无血色,更不用说脸上那些点点痘痘。我觉得自己就像吃了毒苹果的夏娃,突然羞愧起来。Jane还比我小两岁,怎么那么晓得打点自己?该扬的扬,该敛的敛,老练如一名青瓷器匠人!
“唇膏借我涂一下!” 我说。
Salsa回来,我和Jane已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了。或许因为我俩读同一个系,也或许我俩都是戴红领巾长大的,反正就是一个火象星座碰上另一个火象星座,既能水兑油星,又能糖黏豆子。我们那层宿舍也住着其他人,但只能捕捉个背影。两个尼日利亚学生,早出晚归打工赚钱。几个瑞典学生,好久没踪影,出现时一定宿醉般懒洋洋。还有几个中国学生,“他们只有做饭时才到厨房。” Jane给我逐一介绍——她从高二就搬进来这儿住,现在大三。
Jane那时还认识一个叫Zuzanna的捷克女孩,她的朋友们是好客的一群。于是我们一头扎进捷克人堆里,蹭饭烧烤看电影,一样也不少。
有时候深夜回来,我们还要挨在一起八卦会儿。这时候,Jane总要走到窗边,点起烟。
“你抽烟吗?” Jane问。
“......抽。” 我说。
Jane把烟递过来,娴熟替我点上。
烟头很使劲地亮了。烟雾进入呼吸道,迷失方向。
吭吭吭....
“一看你就不会抽烟。” Jane说。
“很久没抽了。” 我说。其实,我只在大学里偷偷吸过几口,还是从男生那儿。记忆中,母亲每次看到女孩抽烟,一定丢下最高级别的蔑视,并迅速拉起警戒线:“女的抽烟,什么样子?!你可千万别学!”
“你轻轻吸就好,”Jane说,“不必太用力。”。说罢,她过来纠正我抽烟姿势:头要斜侧45度,眼睛朦胧看向远方。只用食指和中指夹烟,并且,抽烟时一定要坐着。这样,才像一个塞纳河畔的巴黎女人。
“这都是谁教你的?” 我不禁问道。
“我妈啊!”
“你和你妈聊这些?”我跳起来说。
“对啊!”Jane说得十分平常,好像天底下母女都应这样。她还说她妈妈给她买丁字裤,什么黑色蕾丝,枣红色蕾丝。
“不信你看!” Jane从衣柜中抽出来。我害羞地看了看,赶紧把头转开,正好瞥见镜子上面的化妆柜。那里满得都要溢出来,化妆用品,护肤品,反正大堆瓶瓶罐罐,眼花缭乱。想起自己的化妆柜,只有空荡荡的一支牙膏与一瓶润肤露。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爿野生花草,母亲从来没教我如何灌溉。
“这是啥?” 我问,从化妆柜里拿起一绿色瓶子。
“ 剃毛用的。” Jane说,“我们欧洲女生体毛多,你们亚洲女生用不着。”
“这个呢?” 我指着一小玻璃瓶。
“香体露。”
“涂腋下的?” 我问,“你也得了臭狐狸的病?”
“什么病?” Jane瞪圆了眼睛问。
那是刚上初一,母亲从我衣服上,再也嗅不出小女孩香甜的气息。由此,她断定女儿得了...狐臭。买来100块一瓶的外涂中药,忧心忡忡叮嘱我说,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!
“拜托,那是汗臭而已,人人都有。” Jane说,“喏,洗澡后涂上香体露,全身就香喷喷啦!”
第二天一放学,我马上跑到超市,买了人生第一瓶香体露。
05
一天,我照例没敲门就大步迈进Jane的房间。
“Privet!”我操着Jane教我的俄语,高声问候。
可房间里很黑,灯没开,隐隐还听到有人在哭泣。
我在床上找到Jane。她偎依在墙角,眼睛大而空洞,泪水像伤口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。
“怎么了?” 我关切地问。
Jane没有反应。我再问一次,又推了推她胳膊,她才吐出几个字:
“Tong,我难过。”
Jane不止难过,她抑郁症犯了。平常开心得总像架在世界之巅的人,突然会如没了筋骨,软软躺在床上,对什么都不敢兴趣。Jane说,她是来瑞典才得的抑郁症。这个病在冬天,就像传染病,身边好几个朋友也在吃抗抑郁药品。
我能理解。你看这天,下午三点就全黑了,光明要在第二天九点才重新降临。屋里几盏昏黄台灯,人不自觉就想得消极。而且寒冷与黑暗,如高压锅,把瑞典人的真实都压出来。本来已经有距离感的瑞典人,现在更不爱搭理了,纷纷撤退至内心角落。无家可归的,则流连在商场门口,靠着香烟与免费暖气过日子。世界都在羡慕瑞典的创新与高科技,但没有经过寒冬,又怎能知道这个国家黑暗的一面呢?
过了几天,我看光躺着也不是办法,便硬拉着她去采购。她一进超市就直奔糖果柜台,往嘴里猛塞几块后,说感觉好点了。我看瑞典人也很喜欢吃糖果,是全世界消耗第一的国家。在漫长的隆冬夜,或许几剂量sugar rush,能让他们短暂逃离。
瑞典人,挺可怜的,我想。
圣诞假期终于到了。Jane一早就订了机票,头也不回地回拉脱维亚看父母。我则要开始首趟欧洲之旅。
这可是个大工程!在国内买票,有代办,也有父亲。现在从机票到青年旅馆,全得靠自己。2006年,我还未曾从网上订购过任何东西。所以购买Europass欧洲火车通票时,我一手托住父亲给我的信用卡,另一手小心输入卡号。前后复查了十几遍,才颤抖按下提交。电脑屏幕上已显示 “Thank you!”,可我心里还是空空的。直到通票最后拿到手,才觉得踏实。
我先坐大巴,从斯德哥尔摩出发,经过24小时到达布拉格。这是捷克女孩Zuzanna建议的。她说这样既省钱,又能从陆路角度看从北欧到东欧的变化。可一天一夜的车程,大部分都在黑夜中度过。我什么都没看到,只记得车厢后排,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。瑞典酒贵,他们等车一到丹麦,就迫不及待地在休息空挡囤积啤酒,再一路喝个畅快。
离开布拉格,我又坐上火车,来到一个叫Rokycany的捷克小镇。这是Zuzanna的家乡,她邀请我一起过圣诞。Zuzanna和父母,妹妹,奶奶,住在一幢红砖二层房子里。她父母花了三年时间,自己一手建造。吃圣诞晚餐时,Zuzanna的奶奶专门拿出水晶玻璃杯给我看。她让Zuzanna翻译:捷克盛产水晶。然后,老奶奶两只杯子相互轻轻一敲,只听到“叮”的一声,清脆纯净得如深山里的雪水。
元旦,我来到巴黎。去了巴黎圣母院,参观了蓬皮杜艺术中心,还有幸在协和广场,见证了法国人的浪漫。那是新年钟声敲响之时,几十辆小汽车堵得水泄不通。而几对男男女女耐不住寂寞,跳下车即兴跳起华尔兹。眼看前面车子要开动了,这才神情拥吻离去。
因为选修了“犹太人屠杀历史” (Holocaust),我去了课上讲到的柏林郊区集中营,也去了勃兰登堡门南边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。那是一段惨痛的历史,全欧洲大约有三分之二犹太人被杀害了。为了不让历史重演,也为了让世代记住教训,他们制定了反对否定犹太人屠杀论条例 (law aganst Holocaust Denail) ,即任何否定这段历史的人,都会被受到法律制裁。教我这门课的教授,则编辑了“犹太人屠杀历史”的入门读物。这书在瑞典,几乎人手一本。我不由想起在亚洲,二战中的多少伤害,至今还未结痂。
旅行结束,我回到乌普萨拉。还是这个房间,出发那天匆忙换下的睡衣,依旧尴尬团在椅子上。我没有去收拾,倒是从背包里拿出一路斩获的明信片,窝在床上慢慢回味。然后,我一张一张贴在床头,就像在地图上开出的一扇一扇门。我已经开始计划,下次要去南欧看看。
世界那么大呢!还有好多入口,等着我去发现。
06
乌普萨拉天天下雪时,已到春节了。尽管温度已坠入零下20度,但被白雪覆盖的大教堂,像披上了婚纱一样美得惊艳。
大年初二那天,我在“外交政策分析课”上做presentation。陈述前,我祝全班同学春节快乐。教授被逗乐了,说教了那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有学生这样来开场。一些同学也来祝我新年快乐,还问我应该吃什么应节食物。他们能描绘的中国,大概只有豆腐块般大小,就像瑞典报纸上出现关于中国的新闻,多是无足轻重的奇闻异事,永远只占据边角。
Jane送了我一个布娃娃,因为她父亲叮嘱,中国人过春节一定要送礼物。我们还去了市中心中餐馆搓一顿,以示庆祝。那天雪花漫天飞舞,落在Jane墨黑的眉毛,头发,和大衣上,天然一副美丽的黑白照片。我马上掏出相机拍下来。
我拍摄的Jane
“你真应该去当摄影师!” Jane说,喜滋滋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,“看你平时拍的那些,太特别了!”
我摆摆手当她开玩笑。
“真的,Tong!” Jane停下来面对我说,“你很有天分,再去学点技巧,保证你会成为最出色的摄影师!”
“你哪儿看出来的?” 我问。
“You can’t see what I can see!”
好像雪还没看够,冬天就过去了。春天刚来时,Jane因为表白失败,又经历了一段短暂抑郁。不过这次幸好有梁静茹。她说她听不懂歌词,但那首《崇拜》,尤其适合她的心情。
瑞典的春天真美,遍地小碎花,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。哆哆嗦嗦了半年的瑞典人,终于迎来温暖的机会。男女老少豪不害羞地脱去衣裳,在城市每一个有草地的地方,尽情敞开身上白花花的肥肉。
一个周六早晨,我和Jane在宿舍阳台享受阳光。一会儿,手机响了。一看短信提示:今天下午,学生会组织去机场为中国代表团送机。
2007年,著名植物学家卡尔·林奈诞辰300年。乌普萨拉举行了一系列国际庆祝活动,中国也派了官方代表团来参加。我想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好事,而且还管饭!天掉下来怎么好的馅饼,岂能独享?
“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去?” 我提议。
Jane摇摇头,“你们都是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。就我一个外国人,岂不很突兀?”
“你也是黑眼睛黑头发呀!”我开始发挥想象力:“就说你从小被中国家庭收养,可他们住在俄罗斯,所以你不会说中文!”我又专门打电话给学生会主席咨询,他说没问题。于是,我就带着Jane,一起上了组织去机场的大巴。
进去停机坪需要安检。轮到Jane时,保安看了她一眼,问:“你们一起的吗?”
我赶紧说是,正准备补充编好的理由,保安挥挥手,让Jane过了。
停机坪里只停着一架国航飞机,是代表团的专机。尾部印有一面很大的国旗,在蓝天下红艳得几乎要飘起来。我们站在离专机不远的地方,人手举着小五星红旗。那天的风特别劲,旗子吹得噼里啪啦作响。
代表团还没到,穿西服的使馆人员走过来和我们交代:“待会不要激动,不要争相握手。”可代表团一出来,我们都像失控的火,手臂乱七八糟哄上去。代表团十分有耐心,保证和每个人都握了手。带了照相机的,从左到右,由上至下,所有角度都拍了个遍。等代表团在国歌声中登上飞机,我才想起,咦,Jane去哪儿呢?
她一直原地不动,挥着小旗子,静观我们释放热情。回家路上,她望着窗外,自言自语道;“真好,你们国家。我们俄罗斯裔人,从不觉得拉脱维亚是我们的家。” Jane脸上带着淡淡忧伤,不过很快,她又活泼起来了:“哎,刚才的葱爆羊肉,可真好吃!”
07
进入写论文期,班上同学开始在图书馆与导师间奔波。
我选了波黑战争中的女性作为主题,从提纲开始,就需和导师进行沟通。我的导师是一位金发年轻姑娘,但鼻子上一副黑框眼镜,让她看起来有点老气。她和许多瑞典人一样,评语从来不温不火,不偏不倚,我无从知道自己写得到底好不好。想起以前的教授,可针针见血地痛快!
但唯独一次,导师明显站队了。她说瑞典议会中,女性虽占了席位中的45%。但其他职业,女性依然很难打破glass ceiling。她的语气并不冲,但我感到,她似乎在诉说自己的处境。
在翻看了几十本参考书后,我的论文终于可以送去打印了。和国内的本科不一样,这里答辩需要提前把稿子发给全班同学。答辩时,同学会提出问题。最后教授根据论文内容和答题表现来综合评估。
全班答辩结束后,教授问:“还有谁没交?。” 一位瑞典女同学举起手说:“我今年不交了,明年再看吧。” 她说得很轻松,就像上课没带橡皮擦一样无关痛痒。教授仿佛也很习惯了,挥挥手说ok。我倒很是吃惊,上了学还有不用交作业的道理?但瑞典人的生活就是这样,总有多项选择。他们从来不需体会,头破血流竞争的感受。
最后评分下来,我得了C。算过得去,反正没想再深入做学问。学校没有举行什么毕业典礼,也没有穿学士服的传统,就班上同学一起约去Nation,享用一顿有头盘主菜甜品的晚宴。Jane像嫁闺女一样,把我从头到尾打扮了一遍,还替我决定了裙子和黑色高跟鞋。
“要是喝醉了穿这个怎么回家?” 说罢,我要去拿平底鞋。Jane一下抓住我的手说:“醉了就脱了鞋走回来!那么重要的日子,从头到脚都要完美!”
我拍了照片寄给母亲。她在邮件里回复:“出了国果然像模像样!真正大姑娘啦!”她还少有地多打了几个赞美的感叹号。末了,她问:
“接下来如何打算?”
我还不想回家,却也不想待在瑞典。这里风光确实优美,大自然时刻敞开。但瑞典人却紧闭得如椰子壳,难以凿进。一年时间,我认识了德国人,法国人,日本人,葡萄牙人,但际遇和Jane差不多,身边没有一个瑞典朋友——Jane还能说流利瑞典语。他们讲究中庸,追求政治正确,每天10点,必定茶歇,干面包早餐可以吃上十年不变样。或许就像很多人说的,瑞典适合养老。
但我还年轻。
就在离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,Jane和我一起加入了一个非营利组织,AIESEC (国际经济学商学学生会)。
这个组织在二战刚结束时就成立了。创始的几个欧洲年轻人认为,战争爆发是因为人们对各国文化缺乏包容心。所以AIESEC的目的,是给年轻人提供了解不同文化的机会。并且,为了培养领导和管理能力,组织完全由18岁到30岁之间的青年人独立运营。
自从首次旅行尝到甜头后,我很想继续到其他国家看看。正好,AIESEC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都设分部,分部联合当地企业与非政府组织,在AIESEC平台网站上发布实习信息。会员只要发送自己简历,一旦通过对方电话面试,即可到当地实习。
我只用了两个星期,就找到德国的DHL。简历筛选通过,却在电话面试时被刷下来。之后几个星期,我既找不到空缺职位,发了简历又没有回音,反正毫无进展。那时签证已快到期了,我有点心灰意冷。刚好Zuzanna约我去意大利爬山,我想要不当做最后旅行,然后打道回府乖乖找工作。就在开始看机票那天,我接连通过两个电话面试,一个在埃及,另一个在
拉脱维亚!
我冲出房间,在过道里就喊起来:
Jane,我要去你的国家啦!!!
临走时,父母从广州来瑞典看我。母亲也很喜欢Jane,但她叫不上英文,自作主张地给取了个中文名字:雅兰。Jane很高兴,要我写下汉字,马上视频秀给她父母。
Jane和我父母一起送我到机场。我想起刚落地瑞典那一刻,还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。但经过这一年,我的脚步坚定了。没有工作,没有plan B,怕什么!前方有一个古老又神秘的国家,等着我呢!
08
“喂,喂,Jane?”
“Tong?是你吗?”
“我到开罗啦!刚才被海关扣留啦......”
“什么?我听不清!”
“我说我刚才被扣留啦....”
“Jane......Jane?”
.......
后记:小赵在乌普萨拉待了10年后,最近搬到德国做高管。上一次见面,他说起Monika。她被尼日利亚骗局骗了财,天天有讨债的追上门来。至于Jane,她还在乌普萨拉,在大学里做行政。我们还保持联系,每年见一次面。
·文中未标注来源的图片均由Jane拍摄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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